我的钓鱼往事

1966年春,我12周岁,不久就赶上了“文革”。学校罢课后,小学生大多闲在家里,玩儿疯了。而这时我母亲因患癌病去世还不到半年,我尚未摆脱失母之痛,整日沉默寡欢,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

患肺病的父亲又开始咯血了,可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滋补,每天和我们吃一样的饭菜,我心里暗暗难过,却没有一点办法。这天,我突然想到了钓鱼,或许可以到大江去碰碰运气呢!于是,我偷偷拿着父亲放在煤棚子里的一把自制的三节竹接竿去了松花江边。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钓鱼,心里有点不塌实,怕父亲知道了埋怨我,也怕父亲为我担心。独自坐在江边,感觉孤零零的。看着江中来来往往的汽船,我不由想起了全家乘船去松花江北岸野游的欢乐情景。那些年,家里每年都在立秋前后的星期天去江北喇嘛台野游,那里有一条风景秀丽的静水江岔,即可以钓鱼又能玩水,我们的营地就设在岸边有几棵大树遮盖的沙草地上。家里最后一次野游是1964年立秋那天。我满心欢喜,眼里的天空是那样的蓝,江水是那样的清,草丛中绽放的小野花是那样的美!爸爸和哥哥在僻静的江岔湾里钓鱼;我和大姐小妹在浅滩边上戏水、摸蛤蜊;妈妈在营地一边照看着两岁的小弟弟,一边准备着午餐。那时候,全家人是多么开心啊……

我的钓鱼往事

我正擦抹不知不觉从眼角溢出来的泪水时,突然走过来几个带着袖标的中学生,有人冲我高声嚷道:“钓鱼是资产阶级,不许钓!”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正在伤心,故意把头低下,不去看他们。他们见我低头不语,嚷得更凶了,一个瘦高个儿冲上前,一脚把我装鱼的小铁桶踢进水里,嘴里骂道:“小崽子,从小就钓鱼贪小便宜,将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铁桶里有一条二三两重的鲫鱼,我一直期盼着再钓到一条,好回家让姐姐给父亲熬鱼汤喝。可万万没想到,我的愿望转眼间就被破灭了。我从小就不喜欢哭,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流眼泪,可这时,眼里涌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我昂起头,大声哭喊着:“凭什么踢我的小铁桶?你们还我的鱼——”这几个人一阵怪笑,扬长而去。

我的钓鱼往事 第2张

他们走后,我狠狠擦去眼泪,下到水里摸回小铁桶,又固执地拿起了鱼竿。我一直靠到傍晚,可再也没钓上一条像样的鱼。我有些失落地往回走时,意外发现一个驼背瘦老头在江堤上的树阴下卖江虾,他正压低嗓音吆喝着江虾两毛钱一小碗。当时个人卖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的,很少能遇上卖鱼虾的,我急忙赶了过去。来买江虾的人很多,眼看旧铁桶里装的江虾快要见底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把攥得潮呼呼的几枚硬币递过去,说:“我买七分钱的。”老人推开我的手:“不够一毛钱不卖,留着买冰棍吃吧,别耽误我卖虾!”我红着脸,恳求说:“大爷,卖给我吧,就是一碗底我也不嫌少。”他看了看我,才接过我手里的零钱,给我盛了半碗江虾。我赶忙摘下帽子接住虾,口里连说谢谢。

回到家里,父亲严厉地把我说了一顿,差一点就要揍我。没想到,吃饭时父亲夸我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更没想到,他竟允许我以后可以单独去钓鱼了。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爱看书,没事儿时还是多看点书。咱家离江边近,你喜欢钓鱼我也不反对,钓鱼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钓鱼就钓鱼,千万不要下水游泳。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遇事总爱叫个真儿,在家里行,在外面可不能随便和人家斗嘴惹事啊!”我喜出望外地一一向父亲做了保证,立马开始筹备自己的钓鱼家伙什。

江南沿过往的人多,宣传车也经常出现,高音大喇叭弄得人心惊胆战。如果遇上像上次那样的“文革”狂热分子就算倒楣了,有时鱼竿还会被夺走、撅断。而江北岸就清净多了,可过江得花一角钱的船钱,来回就得两角,两角钱够一家人一天的青菜钱了。如果走铁江桥去江北又太远了,再说我还从来没走过江桥,心里多少有一点胆怯。所以我开始一直在江南沿钓鱼,我怕用父亲的鱼竿遭遇不测,便向邻居家要了一根他家夹帐子剩下的旧竹竿。竹竿近两米长,头尾粗细相差无几,呈灰白色,几乎没有什么弹性,我就在竿头上插进一根扫帚枝当竿梢,这便是我最初拥有的第一支鱼竿。值得庆幸的是,江边撅鱼竿的闹剧没有多久就消声灭迹了。

我的钓鱼往事 第3张

那时候江里的各种小鱼很多,就是现在我也叫不全名字。只要把钩饵抛进水里,竿梢就不停地抖动,可当时我还没掌握钓鱼的技巧,加上没有合适的小钩,能钓上来的鱼并不多,我装鱼的小铁桶从来就没满过,钓回来的小鱼大多喂我家养的几只小鸡了。可我仍乐此不疲,天气好就去蹲江边,父亲也没过多地阻拦我。一天,我正专心用细蚯蚓钓“大眼”、葫芦籽(鳑鮍),竿梢突然沉重起来,意外地钓上来一条几两重的季花鱼!当时把我乐得手舞足蹈,似乎完全恢复了母亲在世时的那种活泼快乐的性格。赶巧,这时走过来两位中年男女,我情不自禁地举起鱼对他俩说:“看,我钓的这条鱼多大!多漂亮!”女人用异样地目光看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赞扬的话,拉着男人走了。我虽然有点失望,仍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兴奋地从钓鱼专用的旧书包里拿出鱼穿子把鱼穿好,放进水里。能用上鱼穿子可是一件开心事,只有钓到小铁桶里装不下、或者直不起腰的鱼才会派上用场。我正得意欣赏在水里四下游挣的“战利品”时,耳边传来的话语使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女人说:“这么小的年纪就自己出来钓鱼,将来可咋办?家里的大人就不管管?”男人说:“从小钓鱼会助长贪欲,不是件什么好事,这样的家长也真成问题……”说我什么我倒不在乎,他们居然牵扯到了我的父亲,我嚯地一下站起来,要和他们大声争辩,话已经冲到了舌尖,我冷丁想起对父亲的保证,把话又强咽了回去,使劲地朝地下吐了一口吐沫,在心里骂道:“胡说八道!钓鱼有什么不好?”

从这一刻起,我下决心走铁路江桥去江北人少的地方钓鱼,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人了。第一次走江桥真有些怕,望着有空隙的木头桥踏板迈不开步子,特别是火车通过时,整个桥面都颤动起来,仿佛桥就要塌了似的。走过几次后才不害怕了。扛着长鱼竿走狭窄的人行过道很不方便,也影响别人走路,侧身让路时稍不注意,竿梢就卡在桥上铁丝护网里,我这才改用了父亲自制的三节竹节竿。父亲怕我坐在石头上钓鱼着凉,拖着病体给我做了一个携带方便轻巧的小板凳,我去钓鱼时就装在书包里背着。父亲问我为什么不爱戴家里的草帽去钓鱼,我说草帽太大,有些挡眼睛,钓鱼时总得用手往上推。我再去钓鱼时,父亲把草帽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发现草帽已经缝上了一个别致的十字帽里,戴在头上不再挡眼睛了。每当过江桥时,我总是用一只手紧紧抓住草帽带,生怕草帽被刮到江里去,赶上风大,干脆就拿在手里。这顶被父亲连补过多次的旧草帽为我遮阳挡雨好多年。